|楚路|Miss You
*战后/恢复记忆设定
——As long as you're around I will follow you,you won't ever be alone.
三元一盒的纯牛奶，一分钟热好的面包，单面焦黄的荷包蛋，无需便利贴提示他便可以作出简单好吃的早餐。他会把它们盖好，为自己倒半杯温白开，边喝边拉开厚重的灰绒落地窗帘。
阳光好的日子他会打开落地窗赤脚坐在地板上，隔壁阳台的猫会准时起床，在挨得很近的阳台跳来跳去。阴雨连绵的日子他会收好阳台易掉的东西，紧闭玻璃窗，听它被狂风吹得惨叫。
今天正好是下雨，手机早早提示了蓝色暴雨预警，晨间广播重复播放台风登陆的新闻。
天穹像被搅浑的水泥，由于无光，它显得更加丑陋，可能有点像电影里面的噬魂怪。他站在落地窗前盯着那团灰云，忽然有种熟悉的感觉，似乎他曾在这样的环境下等待某个谁的到来。
房间传来织物掉落地板的声音，那很细微，但他听得见。清晨屋内没有开灯，他顺利把杯子放在折叠餐桌，然后扭开把手走进房间。这是间主卧（也只有这一间卧房），空间很大。他们买的一米八的大床，几幅画，很宽的可拆卸办公桌，两把椅子，朋友送的印花编制地毯。
他捡起被子，在床沿坐下，张开手将被子重新盖在蜷缩成蚕状的那人身上。似乎是手臂肌肤与羊绒的触碰让将醒之人觉得舒服，那人轻哼几声，才渐渐转醒。他瞧着那不设防的睡眠模样，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去，在发尖碰到额头时触电似的离开。
早上好，师兄？那人拉住他即将逃离的手臂，尽可能轻地与他双掌交握。
早上好，路明非。他平静地作出回答。
你今天有想起什么吗？我记起我在台风天里等人。
你在等谁？我……尽量想起来。
他知道只有这样说，那人才不会露出一丝失落的神情，而会高兴地去吃他做的早餐。
路明非。他记得自己是如此称呼这个人，又想不起来自己为何独独对这个人产生莫名其妙的信任感。当他在病房里环视周围神情复杂的人们，他一眼看到那个褐发年轻人，然后喊了路明非。
所有人的神情从复杂转为欣喜，包括他口中的路明非，甚至激动得伸出两个手指在他眼前，边比划边问，师兄，这是几？然后路明非就被别人敲了脑袋，说，楚子航是记忆缺失不是傻。
他的内心是从未有过的平静，就像重生一般，哪怕他之后又要陷入为什么是“从未有过”的思考中。从未有过，那么是说他以前内心很沉重么。他凝视着穿过白桦树的阳光不断在脑中探寻答案，就像在无尽汪洋上划着船的逃生者，觉得必须要找到靠岸的灯塔，可总是在即将逃出迷雾的前夕撞上水下的暗礁。于是他再次沉溺了。也就是，他又得靠药物睡着。
路明非很少离开病房，除了去洗漱和讨论事情，他几乎像摆放在病房中的其中一样东西。他不知道这个年轻人为什么很关心他，有时自己只是想下床，那人立即兴奋地推了轮椅过来。
他从其他人口中得知，自己在战后就陷入了昏迷。他们说，是路明非拼死把你救回来的，虽然教授说你未必会醒，恢复意识了也未必保留完整的记忆，不过，路明非说不在乎。那么，当他第一次在众人引导下开始回忆时，他想起一个颤抖着的身影，因激动而扭曲的脸有些好笑。
“你是……路明非。”他的睫毛微颤，紧盯人群中的那个人。
也许他不知，这句话对路明非而言有多么重要。
硬币抛起，落下，抛起，落下，永远百分之五十的概率在移开手掌时看见正面或反面。
路明非吃着吐司夹荷包蛋，双脚踩在干净的木地板，指头不经意的蜷曲。一份普通的吐司荷包蛋能有多好吃，可路明非的神情就像在吃满汉全席或法国大餐。瞄见楚子航在认真地看自己，路明非顿时右脚踩左脚，抓起牛奶杯敦敦敦的喝起来。
餐桌上有了一只带盖的玻璃罐，里面躺着一些硬币，这些来自他们到过的每一个地方。路明非喜欢在硬币放进去前把它抛起落下，然后让楚子航猜正反。输输赢赢，路明非赢了比较多。
“这说明什么，说明我的直觉非常强。哎，以后老了就揭竿上街、算命挣钱。”楚子航居然思考了可行性，然后和路明非说，还没有到那么惨的地步。这事逗得路明非哭笑不得。
楚子航很少出门，但他总有办法找到事情做，比方说画图纸。路明非说，可惜学院正在复原原来的校区（原校区已全毁），不然带你去那你走走看看，或许你会想起很多。
楚子航伸过手覆盖在他的手背，脱口而出：“别担心。”路明非一愣，点点头，然后帮他削绘画铅笔。工作起来的楚子航非常安静，也很少移动，他就在台灯下不断翻看大洋彼端传来的各种图片和资料，然后一点点地把那张大图纸填满。
完成到一半时，路明非接到诺诺的来电，说有一处一地方经商议后改掉了，以后的校区不会有那处地方。路明非想，既然发来的资料里没有，那楚子航应该不会画多。但他还是走进房间看楚子航的进度，然后他一愣，发现楚子航把那个地方原原本本地画出来。
“师兄，这个？”路明非比对着资料和楚子航的图。
楚子航知道他的意思，他说，我记得这里有一个尖顶建筑的。
你怎么记得的？我曾经看见你在那里。
我怎么不知道……我在那做什么？在发呆。
路明非嗤地笑出声，直说我就留给师兄你这个印象么。楚子航摇摇头，放下铅笔，牵过路明非的手臂。他们就好像训练有素的舞蹈演员，一个动作就能引出贴切的配合。他坐在椅子里，路明非靠在书桌旁。他拉下路明非时后者也弯腰贴近，他们能瞧见彼此眼里的亮光。
台灯投映在墙壁两个影子仿佛双生儿。
留学，屠龙，耍枪，斗天斗地斗龙神，不要死，Something for nothing，Show me the map，Show me the money……路明非觉得自己一直在化不可能为可能。虽然促使这些的另有其人，比如某个已经沉睡的小孩，他们应该都不会很想再次见到彼此。
所以他要把“楚子航不存在”转为“楚子航存在”，把“遗忘”改为“铭记”，即便这次只有他独自一人，穿山越岭，漂洋过海，他也要去找把不可能变成可能的机会。他是划着小舟去白令海捕鱼的痴人儿，所幸这次没有触礁而亡，他看见了灯塔，灯塔以光回应他。
“你是……路明非。”
据说故地重游对恢复记忆很好，可路明非翻遍仅有的一本相集也没有找到能去的地方。卡塞尔校址，复原中；游乐场，闭园了；高架桥，和某个骑马怪物一起别了。路明非抓抓头发，难道只能去东京牛郎街重游？不得不说，那是他们坦诚相待的一个地方。
楚子航偶尔也会翻那本相册，看里面那些或笑或苦或恼的人，看建筑，试图从里面找到有感觉的地方帮助自己想起一些事。有时路明非会从背后出现，拿一本书放在自己的头顶上，然后挤过来像教小孩识字一样教他认那些人，讲述他们与这些的故事。于是楚子航也渐渐记得不少。
路明非没有刻意避开谁，他把他知道的相册里的每一个人都和楚子航讲。楚子航指着一个栗色长发的俏皮女孩，说，我好像记得她。路明非高兴地说，你要是敢不记得她，我都想替天行道。
楚子航翻箱倒柜找出一只盒子，里面是一枚古旧的钥匙和一张写了地址的纸。路明非记下那个地址，和楚子航到处乱转。那座城市因为改建格局大变，他们找得有些艰难，直至黄昏才找到。路明非没有进去，就在路口的灯下等楚子航出来。
等到天黑黑，飞蛾乱转，一条狗甩尾抖耳走来走去，路明非调出手机里一张久远前的照片。深秋天气渐渐转冷，他缩缩脖子，然后感觉脖子上搭了一只温热的手掌。他抬头，看着楚子航。
想起来了？想起一些。那就好。
路明非笑，楚子航说有些饿，他们一起去了附近的夜市解决晚餐。点了煎饺和云吞，路明非惊讶地看着没有放香菜的云吞汤。楚子航默默地吃饺子，说：“我和老板交代的。”
对比拜访两家家长时的手忙脚乱，路明非深刻觉得还是和某几位朋友吃饭比较轻松。收到诺诺发来的电子邮件，他们对视一眼，决定放下工作飞去玩几天，顺带见见某两位已经携手躺进婚姻坟墓的朋友，以及另一位周游各国突然落脚意大利的朋友。
他们乘船去度假山庄，游泳和划船，品新鲜的牡蛎和陈年的干邑。吐出一根鸡骨头，路明非已经开始得意忘形的和芬格尔划拳。诺诺不屑地摇摇头，说，端着陈年干邑猜拳，会玩会玩，来来加我一个。凯撒笑着耸耸肩，一点不在意诺诺毫无优雅气质的坐姿。
只有楚子航从头到尾吃着意面和红酒，默不作声。他对这几人的面孔已不陌生，对他们的过往交情也非一无所知，然而他觉得就是有一丝丝奇怪的感觉。路明非察觉，过来询问他是否有些犯晕，若是，就暂时别想了。他摇头，道出自己的疑虑。
众人都笑起来。凯撒举起酒杯说：“你觉得奇怪并没有什么不对。”
“因为以前我们几个就没有坐在一起这么耍过，没有的事，你当然回忆不起来。”诺诺道。
芬格尔举起酒杯道：“亲爱的楚师弟，这次的记忆是全新的。”
路明非闻言不禁鸡皮疙瘩，但楚子航点头，亦举起酒杯。哐当一声，五只酒杯相碰。
“致战后的我们。”他们说。
期待战争的都是疯子，希尔伯特·让·昂热是个疯子，好些人都是疯子，现在他们都安详地躺在地面以下接受人们对他们的称颂和献给他们的花，好像也不差。
卡塞尔现在已是个研究性质的地方，挖掘龙族古迹和完善历史是它的主要工作。它仍和过去一样招收来自世界各地的学生。钟楼的鸽子依然会展翅高飞，但不是为了悼念谁。
或许是学生来自不同国家的原因（要知道也许每个国家扫墓时带的花都是不同的）所以，当路明非看见那被五颜六色鲜花包围的纪念碑时，他真的忍不住笑出声。
他脑中仿佛已经勾勒出昂热那个老头静静躺在一堆鲜花中的画面，若昂热能回光返照，一定会请求他们给他放置红蔷薇即可。好笑，实在好笑，太好笑了。
楚子航蹲下去放了一束好看的矢车菊，他不用回头都知道路明非在颤抖，所以他没有回头，只是一言不发地打扫落叶和擦拭纪念碑下刻了无数名字的石碑。他的手指扫过那些凹凸不平的痕迹，里面有他认识的人。每一寸痕迹都是一个无畏的魂灵，这样的魂灵不会沉重，反而轻盈。
扫墓结束，他们都以严肃尊敬的心情，给这片净地鞠躬。
离开的时候路明非走得很快，楚子航不得不跑上前拉住他的手肘。
“跑这么快？”“赶飞机赶飞机啊。”
如果我不能完全恢复记忆？
楚子航从不做这样无趣地假设，路明非同样，这或许是他们的默契。
但有时楚子航会茫然，坐在办公桌前像一个年迈的老人，只有那双不断在绘画的手还有生机。他大概没有天分，明明建筑图纸可以画得很好，其他却像孩童随意的涂鸦。但他一直没让自己停下来，仿佛笔下那些凌乱的线条和几何图案是他想要探询的谜题。
他面对路明非的关心和类似于“你记起来了吗”这样的提问甚至有一丝丝怕，他在仅有的记忆里找寻答案，得到的总是路明非有让他安心的感觉，是逃过死劫的安心。路明非救过他，虽然他没有太大的印象，但心比他的记忆更为坦诚。
当他们牵手、拥抱、亲吻，这种安心的感觉就越强烈。
台风的日子他们俩哪都不去，窗外的阴暗狭窄与屋内明亮宽敞对比，一黑一白，路明非说有点像黑白无常，楚子航在附议的同时给路明非的面碗里添上几只煮熟的虾子。
路明非发现楚子航对雨有种奇怪的迷恋，他总能坐在窗前看雨水铺天盖地从天空坠落，尔后冲刷玻璃窗，冲刷树叶和每一条街道。他猜测，也许楚子航有一部分记忆和雨有关，这部分记忆对他来说很重要，但他想不起来，却不能抗拒雨对他的吸引。
他其实不太愿楚子航去想那段关于雨的记忆，因为每一次回想，楚子航的神情都会很痛苦，而且过后不久就开始发烧，让路明非不得不再次翻出镇定的药物。
头晕目眩，周身发热，四肢无力，楚子航躺在被窝里辗转反侧，他觉得脑中像有一根坚硬的刺在不断戳他的头皮。他明明闭上了眼睛，可眼前仍在下雨，无尽的白茫茫的雨，他像个疯子一样边喊边跑，可他要跑去哪。他无力地蹲下来大口喘息，手指抓着沥青路面，竟然陷了进去。
忽然一只手伸到眼前，那手生了很多老茧，粗糙，不好看。但他猛地抬起头，二话不说伸手与那只手交握。那只手真的牵住了他，就像大人牵小孩子，牵得牢牢的。
“爸爸。”他在说出的刹那，眼泪毫无预警流了下来。
吱——门被推开，棉麻袜子轻轻踩在地板上。
路明非拾起垂落在地的一半被子重新盖到那人身上，他在床沿坐下，伸手去探视那人额头的温度。“嗯，好像有点退烧了。”路明非小声嘟囔，未料自己的手已经被那人拉过贴在脸颊。
路明非顿时觉得，自己应该要发烧了。他俯身去看，猝不及防被那人圈着连带倒进被窝。路明非想起自己才从外面买早餐回来，身上凉得很，但被窝里太舒服了，他不想那么快挣扎。
——我想起了很多重要的人和事情，那些画面的主角都不是你。但我又并非全然没有关于你的记忆，只太零碎，太模糊，你总在别人的故事里出现，我只能通过拼凑的方式拼接和你的记忆。
——这说明我天生是个助人为乐的配角儿。或许有我是主角的记忆，但你没看见，所以你想不起来。但这不是芬格尔所说的全新的记忆。若你想知道，我一一说给你听，省得有一天我要老年痴呆了，连个帮我回忆的人都没有。
——有时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毫无理由地信任你，包括现在，或许答案在你未曾讲述给我听的故事里面。我们或许有点相似。我是说，你很少讲述你自己。
——大概是我的人生剧本实在没有可圈可点的地方，连我自己看来，都觉得有些好笑。曾经我觉得孤独是件很酷的事情，后来我觉得冷暖自知还挺痛苦。战后我们都失去了一些朋友，我失去了原本就不存在父母。你重新记忆，而我一直都记得。所以有时候失忆挺好，把难过的都忘了；但有时候失忆又不好，因为把现在的人都忘了真是太对不起他们。
——那些人，现在我们都一起记着。感性一点说，只要我们都记得，他们就活在我们心里和记忆里，虽然这样的说法有时毫无用处，但至少能支撑你站起来。
——战后我虽然受伤，但不是伤的最重的一个。所以我能清醒着待在临时病院，看很多人还躺在那，有一些人活着，有一些人悄然离世。在战争里，死亡真是件太容易的事，哪怕一块碎玻璃忽然扎进身体，你便死了。我坐在那等你们醒来，顺带回忆过往，突然觉得我一个都留不住。我失去了起死回生的言灵，即便我要以命换命都不可能。我似乎喜欢过三个女孩，可能在我不懂事的年纪那样的感情就是“喜欢”，最后她们两个嫁了人一个死了。我试图去救很多人，最后救下来的没有几个。我很想见见我的父母，最后我知道他们只是虚构的。
——你和我们不一样，你总是能够看完一出出戏码，甚至亲自去放下帷幕而听不见掌声。我时常看见你笑，甚至觉得疲乏时，你仍在笑。现在，把这笑放下，不管真实里是哭是漠然。很抱歉……说不出什么感人肺腑的话来安慰你，但，我此刻在这里。
——庆幸我那时找到了你。我唯一能留住的。
而且，安慰的话你不是早说了么？
从你恢复意识的那一刻起，你就说了。
Fin
文首歌词取自《I'll Follow You》
在阴暗的台风天里写完这篇，仅祝诸位七夕快乐
